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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西”人学书

1998-02-01 来源:光明日报 孙文鹰 我有话说

我家小保姆进门那天梳一把油松大辫,庄户姑娘,黑眉黑眼的,见了我的女儿像见了满园子的鲜花嫩果,径直走过去又嘬又吸。我问她,你叫什么名字?她埋身在园子里看也不看我,就朗声答道:高一秀。我说好。好字刚落地,西字上心头。我想,我大小算个东人,尊她个西人吧。《三娘教子》的戏里就把小主人唤作小东人。旧时候称呼主人作东人。东是主,西是客,有它的道理。西有儒雅之气,钟秀之德。西葫芦好吃,西皮流水好听,西施好看,诗礼簪缨的人家请了教书先生,尊他西席。拿最好的待客,是我们的古风。

所以,我唤小保姆作“西人”。

一秀不懂。她16岁,小学文化,脑子一穷二白。我说,你怎么不读书?小小年纪倒出来做工,她想也不想就说:不愿意读书了,学校像个磨坊,进去转转就头晕。这姑娘说话像倒土块,一咯就是一筐,挺有意思。在我家待了两天,思想就起变化,看见一桌子书笔又有了进花园的表情,对着封皮上的字眨眼睛,像碰见了久违的朋友抓紧时间在记忆库里寻踪觅迹。想起来了就眉开眼笑,脱口而叫。当然,碰到生人的时候多,生人变敌人的时候更多。一旦箭尽兵绝就打自己的天灵盖,边打边骂:我这猪脑,我这猪脑。我说,一秀你别着急,真要学还来得及,从头学起吧,遇到生字就问我。国有学,家有塾,我就做一回塾掌,古董一下。一秀当真就学起来,其状堪憨堪苦。底子薄,想一口吃个胖子,急,加上带孩子,精力掰成的半,睡觉论段儿,恨不能入了梦也把身子留在外边,搁在床头上,床头上贴着汉语拼音,英文字母,五笔字根,忙里偷闲就把眼睛飞过去了,像飞着两只黑蝴蝶,在床头上闹春。一秀说:我恨不得两只眼睛变成锥子,一锥子攮下去,把要学的知识穿成串,挂在脑子里,晒成萝卜干。这比喻非常好,一针见血,过两天我拿她开玩笑,问:锥子怎么样了?她笑笑,极快地说:还差不离。一考她,英语26个字母倒背如流。我说:锥子真快。她谦虚一笑:哪里。她谦虚的结果是突飞猛进。有一天写个字让我读,写在手上:莪。又写在纸上:莪。我很窘,为遮羞我胡诌八扯说:是我。她把头一歪,斩钉截铁地说:不是我,是鹅,鹅鹅鹅,曲项向天歌,那个鹅。我的脸腾地一下起了火,都闻着烤羊肉串的糊味了。晚上跟小孩她爸说这个事,他挺纳罕,说啥字能把你考倒。我写给他看,他也投降了。两个俘虏查字典才知道这个字读é,跟蒿连体,莪蒿说的是一种水草,从此,入骨三分地记住了。称小姐姐做一字师,小姐姐对师字不齿,说,什么师不师,全在字典上。这话有醍醐灌顶之功,学了这些年,连个字典都没学出去,还夸口做先生,赶快找块布把脸一蒙,做个回回女人算了。

小姐姐现在带孩子之余就登堂入室———和我搞对桌,同窗关系如同缔结的平等条约。已经签字生效了。我写字,她看书,看到生面孔,她查字典,在格子纸里誊十遍,然后袭击我,看我吭吭哧哧憋气的样子,她就高兴,她说她的老师就经常把她搞成这个样子,挺有意思,言下之意,我就是她的学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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